057 绝活不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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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名考官巡视了半个考场,正要往另外半个的方向继续走,一个小吏突然匆匆跑了过来,凑到朱甘棠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。

朱甘棠露出诧异的表情,沉吟片刻,说:“衙里来了一位客人,两位跟我一起迎接一下他吧。”

朱甘棠看着很温和,其实非常认真。什么样的客人,让他连巡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做了要去迎接?

宋秦二人一闪念,同时应声,跟着一起去了。

在他们正准备前往的前方不远处,许问刚刚刨完最后一根木条,进度明显比齐坤还要更快一些。

许问用圆锯将直面的木条刨成曲面,接着又用蜈蚣锉和刮刀修整了一下,准备开始进一步打磨抛光。

古代没有砂纸,通常是用木贼草来打磨。

木贼草是一种生长在水边的植物,有茎无叶,茎如长管,灰绿或黄绿色,表面有十八到三十条纵棱,每条纵棱上都有无数细小光亮的疣状突起。

木匠通常就用草上的这些纵棱和突起来对木器进行打磨。

悦木轩提供的木贼草都是晾干的,这也是木贼草最常见的保存方式。许问刚到就把它浸入了冷水里泡着。

其实泡发木贼草通常都是用温水,但现在条件有限,用冷水泡久一点也能达到同样效果。

当然这个时间就要掌握好了,如果没有提前准备好,等到要用的时候,要么就得再等很长一段时间,要么就得没有完全泡发的,打磨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许问的时间算得刚刚好,他从水中捞出木贼草,用指甲略微掐了一下,就发现它几乎已经恢复了原状,可以直接开始使用了。

打磨抛光是个细致活儿,急不来,许问早已被磨出了耐心。

木贼草看着不过是植物,但表面的纵棱突起其实相当坚实,就算红木紫檀这样的硬木也能磨光。

今天他们用来制作木桶的是杉木,木质柔软,稍微多用点力,可能会擦过头留下痕迹。

但现在许问手下一点这方面的问题也没有,青色的草茎与淡黄色的木材相摩擦,发出沙沙的声音,微带弧度的木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光亮起来……

日光渐渐偏移,快到中午时,考场上渐渐出现一些骚动。

木桶制作,本身就是木匠活里比较难的一项,就算熟手木工,也不是个个都会做木桶。

而今天在这里考试的,全是学徒,一个出了师的熟手师傅也没有。相当一部分考生,根本没学过怎么做木桶!

这一场是露天考试,考生之间没有阻挡,并不避人。

木桶制作的流程本身并不复杂,复杂的是具体工艺。不会的考生看看周围其他人是怎么做的,也能跟着一起做做看。甚至基本功足够的,就算没学过也能做得像模像样。

但那些基本功不够的呢?时间越久,他们就会觉得越棘手。

木条怎么由直变曲?曲面的木条怎么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?桶壁怎么跟桶底结合在一起,形成一个整体?

最关键的是,前面都还能糊弄过去,最后一项是万万不能的。

那就是往桶里注水,看看这个木桶的实用效果。

主考方非常贴心地给每个考生的工作台下面都放了一桶水,留给他们实验。

只有一桶水,实验几次自己安排。

好几个考生好不容易做完了自己的木桶,看着好像也挺像个样子,水一倒进去就流得满地都是。

最关键的是,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连改进的方向都找不到!

这些考生顿时有些崩溃,有一个情绪激动,连这里是考场都顾不上了,痛哭失声,一边哭还一边骂:“我就是不会,师父没教过我,我怎么办?我也不想的啊,我也想学的啊!”

旁边一些考生偷偷地看他,好几个人露出心有戚戚哉的表情。

然而,他的伤心一点儿也没有传达出去。没过多久,两名军士走到他面前,以扰乱考场秩序为名,把他赶了出去。

那个考生一抹眼泪,大声道:“我不哭,我不哭不就行了吗?”

军士铁面如山,只是要让他出去。

最后,那个考生用力把手上的东西一摔,愤怒地说:“出去就出去,这个考试根本不公平!”

说完,就昂头挺胸地走出去了。

他走之后,另两个小吏一样的人走到他的工作台旁边,年长那个对年轻的说:“记下他的考号,回头对对名字,以后也不用让他报名了。”

他说得轻描淡写,年轻小吏理所当然地点头,目光扫向周围。

旁边很多考生都在偷看,触到他的目光,立刻低头。

永久除名徒工试……

这实在是太大的惩罚了!

刚才那个考生一看就是五级工坊出来的,整个木坊只有一个名额不说,他肯定也是整个木坊花费心血培养出来的唯一人才。

在现行制度下,三年未出一个正式徒工,工坊将会被视为失去传承,被官府要求关闭。

他这样,影响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,而是他们工坊!

徒工试开始实行不过三年,今年可想而知会有一大批五级工坊被关闭。这个考生如果没有更优秀的师兄弟的话,就算不是今年也是后年,他们工坊也一样要没了。

不过,连怎么做木桶都不教的工坊,好像关闭了也没什么?

考生们心里五味杂陈,低头一边忙碌,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
五级工坊,要生存下去实在太难了……

不过,身边发生的这一切,对许问来说毫无影响。

从头到尾,他一直埋首自己的工作,连头也没有抬过。

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制作的木桶,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。

之前在锯开连接桶壁的木条的时候,他特意留出了榫卯的位置。将曲面的桶壁粗粗打磨一阵之后,他开始制作榫卯。

其实大部分木桶都是用铁或者其他东西把木条箍在一起的,并不需要榫卯。

而榫卯更适合用在比较平整笔直的连接上,对于曲面并不算太在行。

这些问题对许问来说完全都不是问题,这一次,他没有像之前做那个山水木凳一样,每根木条用不同的榫卯连接,他全部都只用了一种——无水榫。

他很早就听说过无水榫,还是吕城告诉他的,是姚师傅赖以成名的绝活,他甚至因此参与过一件皇家贡品的制作。

当时许问不知道姚氏木坊不过才五级,还觉得是姚师傅这个人很厉害。知道之后他才发现,厉害的不是姚师傅,而是他的这门技艺。

所以,再回想起连天青教他无水榫时的那种随意,就像日常的一次普通教学一样……许问觉得有些无语。

连天青究竟是什么人?为什么连人家的独门绝学都会?

许问真的很有些好奇。

不过,无水榫顾名思义就知道它的主要用途就是防水,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。

许问的杉木巧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,有这个打底,这种细致活儿他做得非常快。

******

此时,朱甘棠和两位师傅已经到了县衙后院。

今天的阳光非常好,金色的薄光轻轻晒落,照得院中池塘一片炫目。

鱼群纷涌而上,顶开头上的莲叶,争抢落下的鱼食。

岸上那人微微而笑,手拿鱼食,转过身来。

他看向朱甘棠,向他微微点头,叫道:“甘棠兄。”

朱甘棠一直表现得温和从容,这时激动得像是看到偶像的样子,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拜倒行礼:“裘大人!”

那人手一抬,将他扶起,微笑道:“不必如此客气。”说着,他抬眼看向两位师傅,问道,“这两位想必也是本次考官了,甘棠兄请替我引荐一下。”

宋秦两位师傅虽然不知眼前这人是谁,但看朱甘棠的态度也能猜到,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一般,地位还在他之上。

看见对方这么谦和,他俩简直受宠若惊,连忙上前行礼。

他们在工匠里算是比较有文化一点的,但跟文人还是没法比,这个礼行得有点不伦不类,却非常认真。那人面带微笑,行以同样的礼节,让两位师傅惊喜得都有点感动了。

朱甘棠替两人介绍了一下,反过来介绍那人时,只说“裘大人”,并没有介绍得太具体。

裘大人微笑着说:“本官只是路过此处,想看看本县徒工试情况。”他又转向朱甘棠,问道,“如何?”

徒工试的考试情况,在正式张榜之前都是需要保密的。打了这几天交道,两位师傅都非常清楚,朱甘棠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人。

但现在,他却一点这方面的顾虑也没有,坦然道:“的确有几位非常出众的考生,大人请跟我来。”

“哦?”裘大人很有兴致的样子,喂完最后一点鱼食,跟着他往里走。

看来这位裘大人跟百工试关系也很密切啊……

宋秦两位师傅心里有了点谱,态度更加恭敬,一起跟了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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