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美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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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都阳春三月,辽东的春天却迟迟未至。

一冬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,路上衣着单薄的穷苦人踩着碎冰步声沙沙,偶尔踢着墙角伸出来的坚硬的物事,便知道那是冻毙的尸首,但也无人探头去看,不过咕哝一声晦气便匆匆离开。街角处尖尖的雪堆凝得梆硬,在月色下闪着冷泠的光,只尖端上隐约流过淡红的暖色,那是前头云来酒楼窗纱里透出的倒影。

一街之隔,左侧雪街路寒,行人瑟缩,右侧朱门绣户,烛影摇红。

云来酒楼最大最贵的雅室灯火荧荧,重金收来的南洋贝灯映照着深海夜明珠,光泽柔和明亮毫无烟火气,更衬得一室的美人,个个粉面酥胸,眼波如春。

满室佳丽,或作曼妙飞天舞,或起清越鹂歌声,甚至还有学了那南洋舞娘的媚态,旋身摆手间轻纱脱落,雪肤莹光,使尽了浑身解数。

但上座那些老爷们的眼光,还是集中在最中间那个抱琵琶曼弹的女子身上。

那女子却是满室最游离一人,一脸心神不属模样,微垂了脸,只间或长指一拨,清凌凌眼光从半透明遮面纱边缘那么一瞟,满座大人们的眼珠子,便黏住了拔不开。

一曲毕,大人们叫好扔出的绢花,倒有一大半落于她裙裾。

绢花饰以金丝,是值钱玩意,寻常歌姬得一朵便已喜笑颜开,她裙裾里满满一兜,却不曾多看一眼,只微微皱了眉将之拂去,柳眉轻颦,檀口微开。

众人凝神听,她道:“太重。”

众人忙唏嘘,都说唐突佳人,主人家忙命侍女拿了柳条篮子来帮她都收了,美人这才展颜一笑,满座顿时神魂颠倒。

歌姬们歇了歌舞,往后退去,免不了既羡又妒地看她一眼,内心里却没有太多不甘。

有种人天生尤物,一颦一笑俱是风情,哪怕坐那里抠脚,那也能抠出一地莲花。

这位柳香楼新来的头牌便是此类,天地灵气所钟之绝色,哪怕什么都不会,坐那里也是一幅国手名画。辽东浮浪子弟都头孙公子,就曾为了看这位一眼,一掷千金。

真的就一眼,伊人楼头探云鬓,浪子楼下奉千金。

事后孙公子还说,值!

此刻满座都围着她转,她并不骄矜,也不故作清高矫情,只懒懒坐在那里,长指在盘中挑拣着喜欢的果子吃,便有人纷纷剥了那些名果送上,她却并不理会,那些人也并不觉得被下了面子,只觉得灯下便是看美人发呆,那也叫人间值得。

今次宴会是定安王麾下十八卫指挥使换将,隶属于大王子派系的孟德成好一阵上蹿下跳,成功换到了兵力最强车马最壮的燕山卫所。挤掉了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派系的原燕山卫所指挥使刘宝。因此庆功来着。

定安王一直未向朝廷请封世子,王位便如肥肉,勾引得一大群成年儿子如蛊虫撕咬,大王子年已三十五,越发按捺不住,和老二厮杀得尤其激烈,如今好容易赢了一着,恨不得叫全汝州都知道他尿得更高。

宴席已开,大王子还在宫里承欢膝下讨好老子,传令让不必等他。贵客未至,众人放得开,孟德成很快就醉了,跌跌撞撞起来,要去更衣。

他的随从跟着,孟德成经过美人那一席时,忽然一个踉跄,低头看见美人一截裙摆逶迤毯上,裙摆上柔荑如雪。心中一动,就势弯身捏了捏那青葱指尖,笑道:“飞羽姑娘,可愿与本将一起出去透透气?”

那懒美人抬起眼来,满室灯火都似在她眼波下暗了暗,她笑:“好啊。”

说着便将手轻轻搁到孟德成掌中,孟德成顺势一拉,美人便依在了他怀中。

众人便都艳羡地笑起来,却又笑得有些古怪——美人站起身,众人才发觉她身量奇高,矮胖的孟德成说是搂住她,倒像是被她夹在腋下,说不出的滑稽。

有人心中一动,但转眼看那女子,风情万种,媚态天成,是女人中的女人,尤物中的尤物,忍不住笑自己想法无稽。

孟德成向后挥挥手,随从自觉退远了些,两人便跌跌撞撞地向后行去。

出了厅堂,转过回廊,给贵客的如厕之所很是讲究,不小的一座屋,雕花窗扇一联排,设了几个单间,都拉了单独的帘子。

孟德成进了帘子,飞羽姑娘吃吃笑着站住,孟德成忽然掀开帘子伸手,飞羽姑娘一声娇呼,被拉了进去。

一直跟到厕间的随从默默退出去。

孟德成靠在马桶边,一手搂着美人,一手解开裤子,一边醉醺醺笑道:“宝贝儿,听说你还是个淸倌儿,那你没见过这个宝贝儿吧?今儿给你见识见识。”

美人捂嘴笑:“见过。”

“见过?”孟德成生气,“你还见过谁的?!”

美人忽然将裙子一掀,笑道:

“我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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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祥殿前,铁慈衣袂飘飘出门去会萧常。

铁俨立在窗前目送,一如过往十余年,从短腿豆丁看到如今,眼前的身影层层重叠,如蕊绽花开,渲染国色。

抛开皇太女的身份,仅仅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铁慈,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。

用她的怪话来说,叫肤白貌美大长腿。一张脸可称无瑕,更难得是平肩直颈,盈盈细腰,纤纤长腿,身段精美到夺目,穿起长裙袅娜翩然,着上长袍潇洒颀长。

更兼气质尊贵又温醇,如美玉伴月,明珠染云。人称:“质艳气醇,自在光辉”。

辉煌身份并没有令她的光彩咄咄逼人,她的笑容和风采,与阆宫晓月,玉带浮波,檀山叠红,镜池雪松,并称盛都五美。

关于她的美,盛都每个角落,都写满相关传奇。

五岁时随父出巡,满街争相掷花盈车。

六岁清净寺前拜佛,她下车那一刻,佛寺门口,百年不曾开花的伽罗铁树,开出一树金黄繁花。

十岁听政,多有见解,也是从那时开始,盛都众多贵介官宦子弟,一夜成熟,家里的床单从此都洗换得频繁。

到了十二岁时,传说有人不惜冒死爬宫墙,只为远远见一回瑞祥殿的灯火。

然后被站在高台之上看星星的皇太女殿下,远隔数殿,一箭射出,跌下高墙,差点断了中间的腿。

后来还是她那名正言顺的未婚夫,闹了一场,大病一回,那些风流贵少,不堪道义的压力,从此才安静了许多。

当然,也许,还有一个原因……

铁俨心中又是沉沉一叹,匆匆从后门出了殿,去召集自己那一群拥趸,商讨如何抢在太后之前下旨赐婚,如何与定安王讨价还价,以及如果太后不豫,如何应对她之后的绵绵化骨掌。

萧太后是个讲究人儿,属于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那种。最爱说的是一把老骨头实在不应再为国事操劳,免得总被言官暗讽牝鸡司晨云云。

皇帝陛下每年率领百官泣求太后临政的戏码都要上演一回。

这边铁慈含笑出殿,远远便看见萧常立在前殿中庭,她立了脚,仔细评估一回,觉得这位单论皮相,倒也算是挺拔俊朗好男儿。

毕竟是萧家选出来想要觊觎大位的人物,长相寒碜首失印象分。

萧常等了没多久,就听说殿下出来了,心中一喜,想着婚事有望,急急迎上一步,正要行礼,便见铁慈远远张开双臂,笑声清朗,“叔!哪阵风把你这贵客给吹来了!”

萧常一口热气被这声热情的叔呛回了肚子里,惊天动地一阵咳嗽。铁慈立命上茶上点心,围着他殷切询问:“叔,这是怎么了?这春风和煦也会着风寒?哎,你别说了,我明白,有了年纪,又旦旦而伐,虽说子孙繁茂了,可这身子骨也就够呛了,对了,我大表兄可好?二表兄可好?三表妹可好,四……”

“殿下!”萧常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塞进一句,“我和您平辈!您小时候叫叔那是口误!”

“哦?”

“还有,我的孩子每个都比您小……”

“知道知道,最大的小我一岁嘛。同龄人呐。”

“殿下……”

“说个笑话。”铁慈亲热地拉住他胳膊,“老夫少妻,天作之合。”

萧常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色如铁扯如鬼,话也不说了,幽幽地盯着铁慈。铁慈一脸皇太女标准八颗牙齿雍容微笑,还张开双臂转个身给提督大人欣赏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身材。

萧常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柔韧细致的腰。

纤纤束素,便是如此了。

铁慈一个身没转完,忽然抬腿,长腿如电乍现又收,砰一声蹬上萧常胸口。

萧常猝不及防,蹬蹬退出三步,绊着门槛才停下,他愕然且怒,抬头看她。

铁慈却好像刚才那恶狠狠一脚不是她踢的,笑得温和,“叔现在果然不如当年了,一泻千里啊这是。”

手指亲昵地点点萧常,“孤劝你一句,要禁欲,禁欲哟。”

“殿下!”萧常声音阴冷,“您是在羞辱我吗!”

“是啊,喜欢吗?”

“……”

铁慈一笑,吩咐一句送客,便要转身。

“殿下,您对我敌意如此,觉得我是来夺您皇位的。”身后人忽然嘎声道,“可您想过没有,以我在萧家的身份地位,以太后对我的宠爱,我便是不娶您,配上哪位实权将领之女或者藩王郡主,一样有那个机会,我为何非要求您?!”

铁慈转身,看他一阵,悠悠道:“那我还得谢您咯?感谢看上之恩?”

“殿下言重。”萧常站直身体,不卑不亢一拱手,“常心知殿下忧虑,求与殿下结秦晋之好,从此之后,鞍前马后,甘为驱策。”

“呀。原来你竟一片丹心,一身正气,一怀赤诚啊!”铁慈惊讶,“可你不怕辜负太后,辜负萧家吗?”

“萧家一心为国,臣更是对殿下倾慕多年,怎敢肖想殿下之天下?太后夙夜匪懈,只为铁氏皇朝劳心勠力,殿下快莫说这样的话,伤她老人家的心了!”

铁慈望定他,他一脸诚恳,半晌,铁慈双臂一抱,笑了。

不等萧常反应过来,她下评语,“既傻,且恶,还不要脸。”

她悠悠地往回走,飘飞的长袍卷起落花,笔直的长腿行步姿态雅致,步步生云霓。

“孤这样的身份人才,轮得到你这徐娘半老的鳏夫一脸施恩地来求娶?你的脸是十万林海呢还是三千大山,怎么就这么大呢?”

“殿下如此辱我,想过太后和萧家吗?”

不知何时萧常的声音已经近至耳侧,铁慈一转身,看见他近乎无礼地紧贴自己身后。

她没退,反而笑着凑近了些。

“再送叔一句。”

“贪财而去慰,贪权而取竭。”铁慈身量高,站在个子一般的萧常面前还比他略高一些,所以她垂头凑近萧常时,萧常脑中晕眩一片,只有那般闪光的齿,殷红的唇,和玉峰一般的鼻梁在视野中浮沉。

那般尊贵温醇的笑,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其间凛冽的寒意。

“……贪色纯傻叉。”铁慈在萧常耳边轻声问,“你,是个傻叉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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